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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河
更新时间:2024-04-20 04:09:02

1

精河

空气中充满火的气息。

七月里的一天,正是午睡时间,屋外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屋里倒是阴凉,这是土坯房屋的好处。走出门槛时,米娜奶奶把披在肩上的深灰色头巾蒙在了头上。米娜奶奶已经七十岁了,身板儿依然轻柔,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也依然敏觉。

米娜奶奶往外走,白花花的阳光下,一个影子挡在了她的身前。

米娜奶奶叹口气,有些心烦地说:“你不回去睡觉,又来干什么?”这话是对着死去的万洪爷爷说的,她这么一说,那影子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顺从地闪到一边去了。

米娜奶奶要到房顶上睡午觉。一踏出门槛,她就听见了空气的叫声,“嘶嘶嘶”抽搐着,仿佛炕在热铁锅上的锡纸。米娜奶奶没拿这吓人的天气当回事儿,她微眯着眼睛,嘴角紧抿,一如往日登上了架在房屋一侧的木梯。

木梯的颜色已经发白。木梯是万洪爷爷当年用一根老桑树木料专门为她做的。时间经不起算计,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年,万洪爷爷把米娜奶奶娶回家的时候,捋着白胡子骄傲又甜蜜地问她:“我的老宝贝儿,你想要个什么?”米娜奶奶说:“梯子,一个梯子,我要上房顶晒我的膝盖。”听了米娜奶奶的话,万洪爷爷就去市场上选了一根上好的桑树木料,然后赶着毛驴车把木料运回家里。万洪爷爷身体好,七十岁的身板依然能扛能背,他自己锯自己刨,没让任何人插手,就为米娜奶奶做好了一个结实的梯子。梯子做好之后,镇里的孩子们都抢着要坐梯子,大呼小叫挤在万洪爷爷家的院落里,万洪爷爷挡在梯子跟前,笑眯眯地说:“梯子是米娜奶奶的,你们谁都别想抢!”万洪爷爷的话音一落,孩子们爆炸了,喊声叫声乱成一片。在一片震天的声响中,米娜奶奶穿着那身嫁过来的新衣裳——一条灰白色长袖连衣裙,喜滋滋登上了梯子。爬到梯子中央,米娜奶奶突然停下,她直起身子,冲着万洪爷爷来了一个回眸一笑。

梯子的样子有点笨,粗大的支架与宽大的梯阶,就好像万洪爷爷在七十岁那年追求她的笨模样:为了表明七十岁的他有一个不会轻易弃她而去的好身体,一个大太阳的中午,万洪爷爷站在她搁着几盆太阳花的窗户外面,呼啦一下脱下自己的布褂子,露出自己有些皱巴巴但还算硬朗的胸膛。万洪爷爷的这个举动被附近几个镇子的人视为笑谈,米娜奶奶却抿嘴一笑,觉得这老头有点疯,但也很有意思,她和儿女们商量了一通,就开开心心地嫁给了他。

米娜奶奶毫不费力登上了房顶。二十年过去了,梯子除了颜色发白,仍然结结实实架在房檐上。梯子还是那副稳当持重的模样,可是万洪爷爷不在了。万洪爷爷是半年前走的。那是个初春的下午,冰雪已经开始融化,背着手正在院落里踱步的万洪爷爷仿佛预先察知了不测,走着走着,神色蓦地凝重起来。内心有了触动,万洪爷爷下意识走到梯子一旁,一只手搭在梯子上,仰起头,用力按了按梯子,再低下头,伸开手掌,推了推手边的一级梯阶,做完这一切,万洪爷爷停在原地,迟疑了两分钟,末了,口中发出一声长叹,便背着手回到屋内,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2

米娜奶奶登上房顶,转身站立的片刻,眯着眼看了看房前河滩里泛着一线碧光的精河水。除了那一线碧绿,河滩上白茫茫的,望着十分灼眼,那些被太阳晒得嘶嘶冒烟的白色鹅卵石,布满了干涸的河滩。

米娜奶奶是从另一个镇子嫁过来的,她记得万洪爷爷把她娶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候,精河水不像现在这样窄细窘迫,提着裙角就能?过去;那时候精河水的河滩潮湿葱茏,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整个夏天都能见到淡青色的水雾。那时候,精河水每到夏天就浩浩汤汤,近百米宽的河床也不够它绵延和泛滥,尤其在洪水猛烈的时候,喧?的水声扑向岸边,让每一个靠近的人都感到恐惧。洪水过后,平静下来的精河水一天比一天清澈,一天比一天碧绿。这段时间,是一年里米娜奶奶最欢喜的季节。每天清晨挤牛奶的时候,淡青色的水雾不仅弥漫了整个河滩,也飘进了精河镇的角角落落,那头性情温顺的奶牛一边咀嚼着从河滩上割下来的青草,一边呼吸着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不知不觉就为进入新一次受孕准备好了最佳的身体状态。事实真是这样,每年这个时节,精河镇里的母牛绝大多数都能怀孕,九个多月后,多数都能生出活蹦乱跳的小牛犊,不仅如此,一胎双生也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也就是在米娜奶奶嫁过来的那几年,一个关于精河水能够催孕的说法悄悄传开了。人们在私底下越传越神奇,越说越确凿,以至于越是离精河镇遥远的地方,这个说法就传得越真切,越神奇。

米娜奶奶罩在深灰色头巾下的脸庞比河滩里的鹅卵石还要洁白,米娜奶奶的脸上如果没有那些比呼吸还要柔软的皱纹,摸起来一定比那些鹅卵石更光滑。米娜奶奶长得美,身板儿也直,唯独两个膝盖自打在年轻时患上了寒病,就再也没能好起来。夏天到来以后,米娜奶奶每天中午都在屋顶上睡午觉,别人在这烈火般的太阳下都害怕自己会被烤焦,唯独米娜奶奶喜欢这样的大太阳。米娜奶奶说:“我的骨头里都是冰,只有这样的大太阳才能把它们都赶跑。”

房顶上有个变了形的草垫子,还有一块卷成长条的细毛毡,米娜奶奶走过去,拖着毛毡,在草垫上铺开,又喘了口气,人便落落寡欢躺在了毛毡上。

米娜奶奶用深灰色的头巾蒙住了脸,却没在头巾后面闭上眼睛。透过棉纱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纤维方孔,米娜奶奶开始思味自己以后的日子。

米娜奶奶嫁给万洪爷爷的时候,不是不知道万洪爷爷的风流历史。快到七十岁的时候,万洪爷爷死了结发妻子,给妻子守了三个月的丧后,万洪爷爷便穿戴一新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妻子。万洪爷爷不仅托告媒人,自己也无所顾忌地四处打听。那些日子,万洪爷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唯一等待和盼望的事情就是相亲与约会。为了找到中意的新妻子,万洪爷爷十分注意自己的清洁卫生,每天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每天都把胡子梳得整整齐齐,后来,随着相亲与约会的次数越来越少,万洪爷爷开始独自在附近几个镇子的集市上溜达,遇到年纪与容貌相当的,万洪爷爷就会突然大方地走上前去,主动进行自我介绍。万洪爷爷的名声就是在那段时间传到了米娜奶奶的耳朵里。米娜奶奶早年死了丈夫,一个人把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养大成人,如今依靠出租的几间旧屋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除了听说万洪爷爷的风流历史,米娜奶奶还听说了另一些事,不管是那些媒人介绍的,还是他自动找上门去的女人,最后都远远躲开了万洪爷爷,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万洪爷爷若非因丧妻之痛搅乱了神智,便是骨子里的风流被婚姻压抑了几十年,终于到了放纵与一试身手的时候,万洪爷爷为此得了一个尽人皆知的绰号——“老骚青”。后来,万洪爷爷在集市里遇见了米娜奶奶,一眼就被米娜奶奶轻柔的身姿和美妙的脸庞深深打动,他心驰神荡地跟着米娜奶奶转悠了大半个集市,胸口滚烫活像吃了两斤羊肉,脚下绵软如同喝了两斤烈酒,终于在夕阳西下之前,从迷醉中醒了过来,抓紧时间上前做了大胆而真挚的自我介绍。

透过棉纱方巾的小方格,米娜奶奶想,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与万洪爷爷的后半生倒真是比她的前半生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米娜奶奶的烦恼总是围绕着那件事。

那件事跟整个精河镇有关。尽管万洪爷爷去世的时候,精河镇的铁镇长亲自主持,为万洪爷爷以“长寿老人”的名义操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但米娜奶奶从铁镇长黑红的脸膛上看了出来,铁镇长是想以此了结万洪爷爷与他之间的一切瓜葛。但是这瓜葛不是说拧断就能拧断的,在米娜奶奶的心里头,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这羞耻拐弯抹角,把万洪爷爷、米娜奶奶、铁镇长、精河镇,甚至把米娜奶奶的儿女们都扯了进来。

3

炽烈的阳光驱赶着米娜奶奶骨头里的寒气,米娜奶奶感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软绵绵的,好像一捧洁白的棉花,在太阳的烘晒下,愈发蓬松,愈发轻飘。紧接着,她的皮肤下面,那些纤细柔软的血管也开始了蠕动,仿佛春天大地苏醒时的小虫,细小的身子把泥土拱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细痕。米娜奶奶知道,过不了多久,她的身体会像化了冰的精河水一样,浅浅地开始流动,接下来,还会低低地飘起来,像二十年前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轻轻柔柔,飘来飘去。寒气深重啊,就靠这样的太阳才能把身体晒暖和,万洪爷爷的身体即使再好,也做不到这一点。

光线穿透了棉纱方巾,方巾下面,是一个朦胧温煦的世界,别人也许会因此喘不过气来,但米娜奶奶却感到自己如同冬日浸泡在一盆热水里一样舒服。米娜奶奶透过棉纱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纤维方孔,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大太阳的中午:万洪爷爷站在搁着几盆太阳花的窗户外,呼啦一下脱掉了布褂子。当年,就是这个既把她吓了一大跳,也带给她莫大快乐的一幕,让她被寒意浸透的身体猛地腾起一点火星,继而升起一股热量。再婚以后,万洪爷爷喜欢亲近米娜奶奶,那时候米娜奶奶比现在要年轻许多,但亲近归亲近,亲近完了,米娜奶奶的身体还是冷的。不仅如此,那股曾经从她心里猛然升起的热量,似乎并没有因为万洪爷爷对她的疼爱而继续延伸和燃烧。再婚以后,万洪爷爷劲头很足,以为小他二十岁的米娜奶奶正好喜欢他的亲近,但是米娜奶奶每一次都喊疼,后来索性远远地躲着他,一个人和从前一样,独自在漫漫黑夜里入睡。

万洪爷爷死后,米娜奶奶把那件事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最终,只能在心里带着自责地猜想:也许,一切都因为自己不喜欢和万洪爷爷亲近。

光线像淬了剧毒,被揽照着的事物一概发出疼痛的呻吟,米娜奶奶身体里的寒冰开始融化了。寒冰开始融化的时候,米娜奶奶的身体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寒气一丝一丝,艰难地从骨头里往外冒,很不情愿的模样。米娜奶奶这时候有了睡意,这个年纪的人,已不适合有太多的脑力劳动。

“妈妈,妈妈,你在房顶上吗?妈妈!”

睡梦中的米娜奶奶正像蒸气一般徐徐上升,喊声截断了这一切。

米娜奶奶睁开眼睛,有时候,她习惯在方巾下的朦胧里倾听外面世界的动静,仿佛这样才能更真切一些。

“是你吗?德明?”米娜奶奶听出是大儿子的声音。

“是我,妈妈,你还在睡午觉?我有急事,妈妈,你下来和我说话吧!”

“多好的太阳!”米娜奶奶下到梯子最后一级,心里面惋惜地说了一声。

下到院子里,米娜奶奶四处瞧了瞧,万洪爷爷的影子移到了他的那块半人高的磨刀石前面。万洪爷爷死后,这块钉在一只长条凳上的磨刀石就一直扔在那儿,米娜奶奶早想把它搬到集市上卖掉,但后来又改了主意,她知道,万洪爷爷现在可不像从前那样让大家喜欢了。

米娜奶奶回过头看着大儿子,刚刚暖和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冷。德明胡子拉碴,双眼通红,头发又是很长时间没剪了,乱糟糟的,两鬓给汗水浸得乌黑油亮。虽说已经快四十岁了,一见到米娜奶奶,德明还是小时候那种闯祸之后一脸的胆怯与无辜样。

“我可没钱。”米娜奶奶一看德明那副模样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

“妈妈……他们说,如果今天晚上我不把钱还给他们,他们会把我告上法庭。”

“那些黑了心肝的人,他们放高利贷,你也可以去告他们。”米娜奶奶一边挥手,一边往屋里走。走到窗下的土台前,米娜奶奶坐下了。

“当初,我给他们写了字据,还摁了红手印。字据上写的是我借了他们的钱。”德明的眼睛躲闪着米娜奶奶的目光,话音到了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清了。

“孩子,我有多少家当能由着你去赌钱呢?你把老婆赌没了,现在,也要把我赌进去吗?我可是个老太婆,活不了几年了!”米娜奶奶说完把头巾披在肩上,遮荫的凉棚之外,是能把石头晒裂的高温,她却一阵阵地感到冷。

“妈妈,求求你,你难道想看着我被关进监狱吗?求求你,妈妈。”

……

“最后一次!”米娜奶奶从夏天卖羊毛的3800块钱里取出800块留给自己,剩余的都放在了大儿子的手中。德明接过钱的时候,眼泪糊了一脸,他抬起胳膊一连抹了几把才把眼泪擦干净。米娜奶奶看惯了他这种可怜相,也知道自己说的“最后一次”一定不是最后一次。把钱放在德明手里之后,她觉着身上更冷了,心里更空荡了。

“还有什么事?”米娜奶奶裹紧了披在肩上的头巾,有时候,她很难分得清楚,那些寒冷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她的心,还是她的骨头?

德明低着头,两只手端在腹前,来回捏着那沓钱。

“妈妈,万洪大叔是给他们害死的,你得去找铁镇长,如果不是他来找万洪大叔做那种事,万洪大叔哪能那么突然地就走了,谁都说万洪大叔能活到一百岁!”

“那是你万洪大叔自愿的,找铁镇长,铁镇长准会这么说。”

“可是,他说那是为精河镇做好事,精河镇以后的好日子都靠着万洪大叔,这样一来,你说,万洪大叔能不答应他吗?妈妈,大家到现在都在背后笑话万洪大叔,笑话您,也笑话我们一家人,说我们为了钱,连那种事都愿意做。”

“找铁镇长,铁镇长能干什么?”

“让他赔我们钱,人给他们害死了,我们的脸面也丢光了。”

4

德明走后,米娜奶奶又上了房顶。德明的一番话让米娜奶奶的骨头再一次结起了冰霜,如果不去房顶上晒一晒,她的脑子恐怕会给冻住,这样一来,她就没法再去想万洪爷爷的事情该怎么办了。

登上梯子之前,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她要看看万洪爷爷的影子又移到了哪里。米娜奶奶有时候会对着万洪爷爷的影子埋怨几句,说他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别再一脸苦相地回来缠着她,缠着她她也没有办法,她一个孤老太婆,能拿他做的那件事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倘若万洪爷爷的影子真有那么几天不来找米娜奶奶,米娜奶奶却又不放心了。总之,万洪爷爷走了和没走,几乎没什么两样。

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没见万洪爷爷的影子,心里纳闷:是不是德明的话不好听,惹得万洪爷爷躲开了。这样想着,一抬头,米娜奶奶就看见万洪爷爷的影子像根烟囱似的,立在梯子的尽头。

不管有没有那件事,有万洪爷爷的影子陪着,米娜奶奶做起事来会安心许多。

米娜奶奶在房顶上站直身体后,一如既往,先是转过身看一眼白茫茫的精河河滩,再左左右右看几眼精河河岸上多出来的房屋。

与越来越少的精河水不一样,精河河岸上的房子倒是越来越多了。米娜奶奶嫁到精河镇的时候,附近可没这么多人。那时候,精河岸边的这块高地上,只有不多的二三十户人家,每户之间隔开刚好烧开一壶砖茶的时间,邻里之间既不会感到隔墙有耳,也不会远到走动起来觉着不便,适中的距离反倒使彼此之间终年怀有亲近和信赖的情愫,新生儿的啼哭声会让镇子里的每个人都喜悦,死去的人会受到镇子上每个人的尊敬与哀悼。可是,眼下情况全变了,高地上见缝插针盖满了房子,但房子里住着的人米娜奶奶从来记不住他们的脸,他们来了又走了,每一次都是新面孔,每一次都带着新口音。

米娜奶奶从不与这些急着来到又急着离开的外乡人来往。这些人都是冲着精河水来的。他们都是些因为无子而陷入痛苦的夫妇,长期孕育的失败让他们既绝望又不甘绝望,因此每个人都面颊塌陷、憔悴不堪。除了有关精河水催孕并使奇迹成为现实的传言能使他们的眼睛溢出一缕油亮油亮的光泽,其他时间,他们的眼睛都是灰暗的,连无精打采都谈不上,简直就是瞎子的眼睛。

这些外地人的生活笼罩着阴影,所以从不会给精河镇带来快乐,时间长了,土生土长的精河人会半带同情半带挖苦地嘲笑这些外乡人:“那些男人都给吓怕了,他们以为干那事就是把水舀进水桶那么简单,气都不敢出,他们哪知道咱们的女人为这事会快活得要让咱们死死按住她们的嘴才不至于把咱家的房顶掀翻……”

精河的水是能够催孕的——传言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吸引了一拨又一拨前来精河镇求子的外乡人。在没有得到科学的验证之前,这些外乡人就已经将精河水当药似的喝进肚子里了。后来,突然又来了一个姓黄的南方老板。黄老板让人把精河水放在瓶瓶罐罐里带到精河人谁都没去过的大城市,翻来覆去进行检查。消失了将近半年之后,有一天,黄老板再次从天而降。他拿着一撂谁也看不懂写着什么的白纸,关着门窗,秘密地在铁镇长家里合计了两天两夜。再后来,他们找到了万洪爷爷。他们把万洪爷爷请到铁镇长家里,用刚宰的一只小羊羔款待了万洪爷爷……

那件让米娜奶奶难以启齿的事情就从这里开始了。

具体的时间谁都说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初春的日子,黄老板、铁镇长,还有万洪爷爷,三个人围坐在铁镇长家的一张方桌前,满不在乎地开起了男人之间的玩笑。黄老板连声夸赞万洪爷爷至少能够活到一百岁,并用一种油腻的眼神打听万洪爷爷的隐私。当问到万洪爷爷还能不能和女人做那种事,万洪爷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捋捋胡子,嘴角撇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最后,认认真真地说:“我行。”

黄老板和铁镇长一听哈哈大笑,于是,接下来三人的谈话就转入了一件能够改变每个人命运、同时也能改变精河镇命运的大事。首先按捺不住的是黄老板,他举着那沓谁也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化验报告,告诉万洪爷爷:那些关于精河水能够促孕的传言,经过科学验证,全都是真的,精河水丰富的矿物质确实能够激活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子宫。万洪爷爷听着有些糊涂:“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精河镇的男人从来没为这件事操过心。”黄老板眨眨眼睛,说:“万洪爷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啊。”

事情接下来就越说越清楚,也越说越荒唐了。因为精河水的特殊功效,黄老板决定在落后偏远的精河镇投资建厂,专门生产能够催孕的精河牌矿泉水。但是为了让矿泉水的品牌一炮打响,必须要让人们见识到精河水的厉害,要让人们看到事情从不可能变成可能!

黄老板与铁镇长思来想去,认为这件事从各个方面来看,万洪爷爷都是最佳人选。一来他年纪够大,二来他身体够好,倘若快九十岁的万洪爷爷能让一个女人怀孕,一旦成功,等于把天戳了一个大窟窿,这样一来,白白流掉的精河水每一滴都能变成和金子一样值钱了。

铁镇长接过黄老板的话,继续说:“万洪爷爷,黄老板的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他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可咱们精河镇的人,还赶的是毛驴车,万洪爷爷,你一辈子没去过省城吧,咱们得为儿孙们想想了,咱们得让儿孙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放心,这事情不只黄老板一个人得利,精河水是每一个精河人的,等工厂建成了,精河人每个人都是工厂的股东,股东就是小老板的意思,只要精河流出一滴水,这一滴水的钱每个人都有份。当然,万洪爷爷,你的功劳最大,你是最大的股东,别人得一倍的利,你得十倍的利,有了那些钱,你的儿孙们几辈子都吃不完呐。”

万洪爷爷听得脑门子发烫,胸口汗津津的,脑袋里活像飞旋着一群苍蝇,嗡嗡乱叫,一时捋不清思路。万洪爷爷想,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的事情,怎么七绕八拐突然把他卷了进去,不仅如此,他竟然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非他莫属。后来,稍稍明白过来之后,万洪爷爷心中十分振奋,他没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够干件大事。

依照万洪爷爷年轻时的性格,这事儿准保在当天就能够一拍即合,然而,等到黄老板和铁镇长说到要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做这件事时,他突然冷静下来。当然,这种事情只能和另外一个女人做,因为米娜奶奶的子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被激活的。但怎么和米娜奶奶说这件事呢?他怎么开得了口呢?

但是万洪爷爷犹豫了两天,还是对米娜奶奶说了。

万洪爷爷说:“铁镇长向我保证了,只要能干成一次,咱们就成了精河镇的大恩人,他会报答我这个大恩人的。米娜,我的心肝宝贝,到时候,你随便提什么条件都行,唉,如果能行,咱们的孩子们也不用再为钱犯难了。”

“你难道不害臊?”米娜奶奶觉得万洪爷爷疯了。

“米娜,米娜,你别生气,铁镇长让我不要告诉你的,可我还是告诉你了。”万洪爷爷有一张精河男人传统的脸,大鼻子,高颧骨,皮肤黑红,嘴唇红中透紫,下巴上一圈长短相宜的银白色胡须显得他兼具气度与活力。看见米娜奶奶睁大的眼睛,万洪爷爷反而劲头更足了。

米娜奶奶为这件事和万洪爷爷生闷气的时候,铁镇长一再催促万洪爷爷赶快拿定主意,他私下里对万洪爷爷说:“万洪爷爷,投资建厂可是精河镇的一件大事,黄老板到哪里都能发大财,咱们要趁热打铁,黄老板要是等得不耐烦,又找到了别的财路,这件大好事就会像精河水一样白白地流掉了。”

万洪爷爷还是有些犹豫:“你去问问别的人愿不愿意。”

“黄老板临走时再三叮嘱我,只要万洪爷爷,换了别人,他一毛钱也不出!”铁镇长为这件事情着了急,嘴角起了一溜又红又亮的水泡。

5

从一开始,米娜奶奶就知道拦不住万洪爷爷,她心里清楚得很,万洪爷爷要是自个儿不愿意,整件事情就到不了她这里。万洪爷爷真伤人心呐!虽然是半路夫妻,但两个人一直是真心相待的。万洪爷爷是让铁镇长灌了迷药吗?话一出口,就把事情全扔在了她的肩上,好像全看她的了,不仅万洪爷爷盼着她,铁镇长盼着她,精河镇的人盼着她,连未出世的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的儿孙们都盼着她。这可叫她承受不了。

米娜奶奶没有继续逼问万洪爷爷。事到临头,一个人的心思会像剖开腔子的羊一样,心肝肺一个不少,什么样儿全都露了出来。生闷气的那段时间,万洪爷爷最初还有些羞臊,常常弓着背坐在床边,两只关节粗大的手安分地搁在两腿上,眼睛不时心虚地瞥一眼米娜奶奶。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两个人面对面吃饭,万洪爷爷只剩下一脸的不高兴,不仅一声不吭,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知道自己拦不住万洪爷爷之后,米娜奶奶感到自己骨头里的冰又厚了一层。已经四月初了,她反倒把那双扔在一边好几年的毡筒靴拿出来穿上,又给膝盖上缠了厚厚的白布。毡筒靴又厚又重,米娜奶奶从早到晚不离脚,一直穿到太阳往天空中滴火星子的季节。

没过多久,万洪爷爷私下里与铁镇长拟订了一个协议,协议起草得十分简陋,上面这样写着:事情是万洪爷爷自愿的,谁也没有强迫谁,如果成功的话,精河镇一定发给万洪爷爷一笔很大的奖励。具体数目以后再定。

协议上还额外附带了万洪爷爷的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整个计划必须秘密进行,不能让当事人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协议上摁了鲜红的手印,一张留给铁镇长,另一张万洪爷爷藏在冬天的一件棉衣口袋里。

万洪爷爷去世后,米娜奶奶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这张协议。

事实上,从一开始,事情既没有像万洪爷爷所希望的取得成功,也没有按协议所约定的秘密进行。协议刚刚签好,整件事情就好像春天的大风吹遍了精河镇,又卷带着飞沙走石,尽可能远地吹到了精河镇以外的地方。只有万洪爷爷什么都听不到。

“德明说得对,脸都给丢尽了,铁镇长一句话都没有,这怎么能行!”

太阳开始往下扔火星子了,空气烫得伸不出手,挨上去就冒烟。米娜奶奶躺在毛毡上,火星子掉在她的胳膊上,衣裙上,小腿肚上,一滴滴都服服帖帖化成了温暖的水流。米娜奶奶的身体跟大冬天泡在热水盆里一样舒服,她在方巾下面睁着眼睛,发根与脖颈里渗满了汗水,突然就下定决心。

“至少得说点儿什么,一句话不说怎么能行?”身体的舒适让米娜奶奶猛地生出了早年守寡时的韧劲儿。说实话,这一生她很少感到心中充满勇气,绝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逆来顺受生活给予她的一切,只要还能活下去,她就能忍受一切。或者,话该倒过来说,因为她能忍受一切,她才活到了今天。就是这股倔强的耐力,让她一个人把孩子们养大成人。只是,他们个个活得都让她感到愁苦,大儿子赌博输掉了老婆,两个女儿不是挨丈夫的打,就是孩子需要不停地花钱看病。而这一次,她的忍耐又让她默许了万洪爷爷的荒唐事。她似乎什么都能忍,什么愁苦都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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